閏秀名家周鍊霞自述身世的長信,陳崙先生撰

周鍊霞精詩詞書畫,享隆譽於民初。時閏秀中能集四門文藝於一身,僅周鍊霞一人。凡女子以文藝名世,好事者喜捕風捉影,杜撰其傳。史家陳崙先生於敝館刊布一通周鍊霞自述身世之長信,涉家乘、家事、交誼,足滌近人謬誤,考據家當奉若尺璧。

策展暨編輯室

周鍊霞女士遺影

上世紀,以詩、詞、書、畫馳譽海內外,閏秀中周鍊霞一人而已。

周鍊霞生於一九零九年九月十六日,歿於二零零零年四月十五日,名茝,又名霱、紫宜,字煉霞、鍊霞,號螺川、螺川子,室名懺紅軒、螺川詩屋,江西吉安人。父壽祺,字鶴年,舉人,任長沙知府。四歲隨父移居湘潭,五歲啟蒙,九歲避亂至滬。早歲學承庭訓,十四歲從歸安鄭炘齋 (德凝) 學畫,十七歲從歸安朱古微 (祖謀) 學詞,又從宜興蔣梅笙 (兆燮) 學詩。民國二十三年 (一九三四年) 參加中國女子書畫會,海上鬻畫,與前輩耆宿詩詞唱酬。抗戰起,滯留淞滬。民國三十八年 (一九四九年) 大陸淪陷,迭經鬥爭運動,至文革被毆打致一目失明,民國六十九年 (一九八零年) 赴美。著「螺川韻語」。

周鍊霞寫給入室弟子平初霞的信中,有一通四頁長信詳述身世,極具文獻價值。

周鍊霞致平初霞信札首頁

信的內容如下:

「初霞賢弟:

剛寄出掛號信給你,就收到你四日來信。多謝你為我安排存款,但不知一年後能得多少利息?這我很是外行,在上海是定期一年,如過二年不提,則仍照一年算息,只是利上有利。但我如出版集子,也許會提它,現在也言之過早了。明年春暖時我回上海一行,同時也會來港小住幾天,真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上次同老朋友請客會客,一點沒空閒過,甚麼也沒說,一晃就急匆匆告別,真有些茫茫然。

按:文革結束四年,周鍊霞於一九八零年離開大陸,先抵香港,滯留一段日子,轉赴美國。後來她也常回香港與朋友敘舊。此信當作於八十年代後期。

民國七十六年 (一九八七年) 十二月一日出版之「大成」雜誌,報導周鍊霞赴港敘舊

至於印詩詞書畫,畫還得挑選過一番,有些是淘汰的,或不合時代的,都不用了。到時和你商量,比自己客觀些,免得出版後被人家笑罵呢。

吳大澂巡撫遺像

現在再寄上複印『銅鏡銘』,其名為『鍊冶』鏡,是愙齋先生之遺物。吳伯伯因冶字與霞字諧音,一定要留贈給我,並說我將來 (當時之言) 破鏡重圓。

按:愙齋即吳大澂 (一八三五至一九零二),字清卿,號愙齋,江蘇吳縣人。曾任陝西學政、廣東巡撫、湖南巡撫。能書畫,精鑑賞。

吳伯伯即吳湖帆 (一八九四至一九六九),名倩,號倩庵,別署丑簃、湖帆,齋名梅景書屋,江蘇吳縣人。吳大澂孫,工書畫,精鑑賞。

破鏡重圓乃祝周鍊霞與丈夫徐晚蘋能終合好。近人撰文影射周吳戀事,讀此可見其謬。

平初霞遺物見此銅鏡銘文影印,左下角鈐「螺川詩屋」印,此或「鍊冶」鏡

曾有四位詩友題詞,上海的陳兼與、陳頌洛、吳伯伯髮妻之兄弟潘先生,冒孝魯,現在均已作古,而此題詞,也被惡媳偷去賣掉了。

按:陳兼與 (一八九七至一九八七),名聲聰,字兼與,號壺因,福建閩侯人。工詩詞,善繪畫,著有「兼與閣詩」、「壺因詞」等。

陳頌洛 (一八九七至一九六五),名中岳,字頌洛、誦洛,浙江紹興人。工詩,民初有政聲。著有「俠龕詩存」「轉蓬集」等。

潘先生即吳湖帆妻潘靜淑 (一八九二至一九三九) 之兄弟。

冒孝魯 (一九零九至一九八八),原名景璠,江蘇如皋人。名士冒廣生 (一八七三至一九五九) 子, 工詩詞。

周鍊霞子女五人,惡媳未知那位兒子太太。

周鍊霞與夫婿子女合影

此鏡在十年浩劫中被抄家抄去,後又發還,因係破損後修補者,認為不值錢的云云,因而得以保留。

周扶九先生像

我在府上,你曾給我看一本殘缺之雜誌,其中有提到我者,一篇文說起我父與周扶九為兄弟,是完全錯誤的。

按:周扶九 (一八三一至一九二零),名鵑鵬,字澤鵬,號凌雲,江西吉安人。民初財閥。

周鍊霞致平初霞信札第二頁

扶九為我祖父一輩,未成年在我的曾祖父青亭公諱茂五的鹽棧 (如遠道來客戶租票,當日不及回去,可以住宿,故曰棧) 當『學徒』,滿師後便當『出店』,即被派到揚州買鹽票。有一次給他銀票囑他買十張,他到達揚州,鹽票跌價,他想十張買了錢有多餘帶回去,不如多買二張,因而買了十二張,回來上交老闆,過二天鹽票大漲價,老闆大喜,叫他來將二張鹽票贈給他,叫他跟著做生意,作為本錢。(即是將鹽票出租給鹽戶販鹽是為公鹽,無票販鹽是私鹽,不但充公,還要坐牢。當時稱為鹽棧,有如股票公司,跌買進,漲賣出或出租皆可獲利不小。) 扶九靠此二張鹽票起家,川流不息去揚州,揚州鹽商看中他招作女婿,但他老實說家有糟糠妻,結果還是作了女婿,而且娶了二房。因此他有六個兒子,五個女兒,揚州太太始終居揚,所生兒子卻帶到江西 (後來帶到上海),全部讀書謀取科舉。

周永孚墨局製墨之名款

周永孚墨局製墨之名款與年款

青亭公當年在江西、湖南、廣州,均有大商業,我能知道的是鹽棧與墨局(當年的局即今之廠),招牌叫周永孚。他因黃河水災,捐獻大量白銀黃金,朝廷賞以二品頂載,雙眼花翎。但他沒有做官,難免受氣受欺,只教子孫讀書,希望能有做官的。偏偏我祖父英年早逝,我父只考到舉人,與扶九的兒子同去北京考翰林,一個也未考取 (八月考進士,次年二月考翰林,舉人只可考進士,進士才可考翰林,但富家子都叫考翰林,可向家長多要銀子去京過年,其實是玩個痛快)。我父名壽祺號鶴年,捐了個候補知府,到長沙候補。其時有差事分派,當了官錢局長 (即造幣廠),全家都到長沙,候了幾年,才得補缺,即俗稱掛牌。

按:周壽祺 (一八七二至一九四零),字鶴年,號鶴巢、梅隱,江西吉安人。 曾出仕湖南,善畫,能詩詞。鍊霞父,故家學淵源。

周鍊霞父周鶴年山水小幅

周鍊霞父周鶴年山水扇面

我即在其時出生,因要避諱,衙門下『儀』門 (溥儀稱帝,避諱)。祖父不喜歡我,說我腳氣不好,我只二歲未滿時,祖母棄養,遺囑父親必須將他的婢女收房,就此父親『丁憂』,全家扶櫬返鄉,我四歲到湘潭,五歲啟蒙,九歲避兵亂到上海定居。

周鍊霞曾祖父周青亭曾輯「易簡方便醫書」,周扶九子周錫恩於民國十六年重印,其序影印

扶九爺爺已發大財,第四兒子名寀臣,招待住振華旅館,以後由第六兒子招待,此招待即是周錫恩號黻卿。至民國十六年將每一家家傳之『易簡方便醫書』,大都破損,收集重刊,至今猶每家有一部,(此中皆民間偏方,現在已無人相信了,只作為紀念而已。) 即是第一、二複印件也。所以相傳之言,往往以錯傳錯而已。

周鍊霞致平初霞信札第三頁

再有就是師叔寄來的舊照片,據他說是以照片再拍的照片,而放大的。我看鼻子變平了,不及原照,但反面寫了他的題詞,倒是十分工整,值得保留。他說叫我留作紀念,所以寄上,請一併歸檔。但此一照片,底片猶在,下次可以放大至六寸應用。

按:師叔即宋訓倫 (一九一零至二零一零),字心冷,號馨菴,別署玉貍,浙江吳興人。工詞,著『馨菴詞稿』。

宋訓倫先生遺影

詞集內容有二百多首,抄錄了寄來一看,竟然錯字很多,還得改正了再去複印。詩集至今猶未抄好,有些已散失,要回憶起來也很費事的。尤其是當年在報上,發表而剪貼的一本,被抄家抄去未還,據說是遺失了,那也只好算了。

吳湖帆先生自繪肖像

關於吳伯伯那位女朋友叫施婉秋的,很美麗,願意跟他作小星,幾次要求『進屋』,而阿寶太太不答應,一直住我附近的昇平街。我們這些朋友叫她作西施,後來因不能『進屋』,賭氣出走,吳伯伯不捨得又找回來,但時常吵架。吳伯伯很氣惱,但又無法處理,終於此西施鬱結而亡。吳伯很傷心,把她的照片冊頁畫了各種水墨山水,請馮超然寫了她的小傳,又叫我題二首詩,刻在她墓碑反面,下葬於虹橋公墓,即在他『生壙』(俗稱壽穴) 之近旁。冊頁寄存我家,這些事都是託江寒汀辦妥的。吳伯寫了一橫幅謝江寒汀,我題的二詩,冒鶴亭大為稱贊,可惜草稿已遺失,只記得一首全的,題目是冒鶴老代擬的:『為倩庵題女郎施婉秋墓碑』。詩曰:

愁來不覺醒為醉,緣盡方知怨亦恩。
一尺碑埋千尺恨,夕陽無語弔芳魂。

第二首,頭二句忘了,後二句是:

花開花落尋常事,贏得詩人白髮侵。

西施照片冊子,也被抄家抄去,沒有發還,不知落到何處去了,墓碑與墳墓都被挖掉了。那冊子簽條是吳伯題名為『滄海遺痕』,真的滄海桑田,不知多少變化呢!吳伯伯最後啞喉不能出聲,子女都和他『劃清界線』,阿寶太太拍他肩背,大聲告訴他:『你已經絕子絕孫,沒子孫來看你了,知道嗎?』他只能點頭,說不出話。他的兒子,到浩劫過後,得到發還遺產 (人民幣幾萬元),就此隱居,只在平反中到場叩頭,以後就找不到了。

按:吳伯伯即吳湖帆,原配潘靜淑歿於一九三九年,侍女阿寶於一九四二年立為續弦。女朋友施婉秋何年出現,不得而知,但以馮超然、江寒汀、 冒鶴亭三人卒年考證,當為一九四二年至一九五四年間事。此段文字更證 近人影射周鍊霞與吳湖帆戀事之謬。

馮超然 (一八八二至一九五四),名迥,字超然,室名嵩山草堂,江蘇常州 人。畫家。

江寒汀 (一九零四至一九六三),名荻,號寒汀,江蘇常熟人。畫家。

冒鶴亭 (一八七三至一九五九),名廣生,字鶴亭,江蘇如皋人。工詩詞。

周鍊霞致平初霞信札第四頁

吳伯要求我畫的七姬志,畫了七個仕女,一個大官,在長橋上玩月,八個人,小得很,只有半寸高一個。那時我眼睛好,畫得很工細,還題了詞,後來歸了公家的博物館,所有扉頁上的畫都不見了。(先有馮超然畫白描七個大仕女,和別人題詞,也都不見了。)這也是滄海桑田呢!

所以我想把自己作圖印成書,好不好也不管,免得失散,送朋友、親戚、學生,也是一種紀念吧?但兒子 (五毛) 卻不願,認為是浪費,應該將積蓄留給他買房子,房子會漲價的云云。我不禁好笑,我說我再活十年廿年也買不起房子的。而老徐還要求我離婚,因他女友楊月美要來美國,我答應可以,照法律那一方提出離,就由那一方給出贍養費。

按:老徐即徐晚蘋,周鍊霞丈夫。一九四九年徐隻身赴臺,周與子女滯滬, 兩地隔絕。此前實已成怨偶,縱晚年亦如此,更非近人描繪兩人在美國鶼鰈情深。

他說我已八十多歲,還要甚麼贍養?難道還想活一百歲嗎?何況有子女可以養活我?更有美國兒子給錢用呢?(指社保養老金)。我說我不要贍養費,只要他還給我老老少少、八九口之家三十三年之生活費,和五個孩子之教育費 (二大學、二高中、一小學),以及男婚女嫁之費用,何時還,照當時市價計算。因為不離婚,至少是一家人,可以不討還,離婚就不是一家人,當然「久債還錢」。他說沒有,我還不出。我說:『那就不離』。

他又說:『送我回上海,每月給我一百美元,加上原單位工資,也可生活了。比如二太之姊,由她的富兒子,每月寄一百美元,居蘇州過得很好嘛!』

我說他們是姨母與外甥,是旁系親屬,可給可不給。我們是夫妻,是直系中最直系親,性質不同,豈可作比?他說少年時他娶二太,我能諒解,現在老了,越老越頑固-終於大大地吵了一架。

他又去騙大毛,說他之富翁兒子,將為他買四房二廳房子,叫大毛和三毛夫婦住,叫她勸我離婚,又叫慧珠幫他買新家俱,布置新房,還叫她見見楊月美。她問有見面禮嗎?他囑叫一聲楊阿姨,就見面禮五千元,慧珠答應代買去布置新房。五毛問我如何?我說你們去布置新房,我和你們畫清界綫,結果她只幫買傢俱,由店家送去,沒去布置。結果他那富兒子不支持他,他的計劃失敗了。却罵我生了子女拉了屎,還占住茅坑,使他老年無人服伺-因此我們仍不曾破鏡重圓呢!

寫了許多,你看也煩,祝全家健康快樂!

老霞手書。十月廿二日。」

一代才人歷劫餘生,落莫天涯。讀其詩詞書畫,依舊清芬飄泛。

周鍊霞致平初霞信札局部

連近目次:

馨菴公與螺川 (周鍊霞) 伯母書畫合璧對聯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二月上旬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