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6

"The Cultural World of a Ci Poet" Exhibition, University Museum and Art Galler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9 Aug to 24 Sep 2006

Preface by Soong Shu Kong

一個甲子前傳統文化蓬勃的盛況已非今人所能想見。當年藝壇的風流雅致杳然無踪,老成彫謝,天寶夢華,盡化雲煙。「一個詞人的翰墨因緣」記述  家父馨菴老人歷經民初、抗戰、中共渡江,寄寓香港各時期所接觸的藝壇人物與韻事。流風餘采,文酒絲竹,藉存鴻爪,靈光清芬,毋使沉泯。

家父諱訓倫,字馨菴,號玉貍,別署心冷,宣統二年生於福州,原籍浙江吳興,著有「馨菴詞稿」行世。倚聲歷代蔚茂於兩浙,詞家輩出。清朝中葉浙派詞人趙秋舲便曾送一首「摸魚兒」詞給  先太高祖月樵公,見「香消酒醒詞」:

「記天街一條軟繡,馬蹄催送歸意,杏花開滿旗亭路,又早蘆花風起;人去矣,看一棹秋江,萬里還千里;宦遊誰比,有處處青山,題詩選勝,莫厭折腰米。 天涯好,最好武夷仙地,榕城萬綠如水;放衙聽鼓何曾慣,且學黄綢擁被;成臥理,料養鶴調琴,都在紅蕉底;訟庭無事,但竹馬騎來,兒童笑說,領略荔枝味。」 

民國初年,  先曾祖子鶴公與詞人冒鶴亭,周夢坡,朱古微皆多往還。一九四六年冒鶴亭寫了一幅詩屏送給  家父,追憶兩家五世的交誼:

「五代交情百載期,雲門山色護神祠,祖庭風貌吾猶記,忽漫相逢有所思。」

家父耽廦倚聲,沃溉自綿遠的文字遺澤。 

家父髫齡時在  先曾祖身旁得親睹書畫金石家趙叔孺,吳昌碩,國民黨人戴季陶,還有  先祖父鶴孫公的老師「聯聖」方地山的言論風采。一九三二至三四年間,家父在杭州工作,常流連於  太姑丈俞彥文及  太姻丈俞序文的寓所。  序文太姻丈以收藏明清名家篆刻蜚聲一代,與丁鶴廬、王福厂、高絡園、高野侯、葛晏廬合輯「丁丑劫餘印存」。序文太姻丈並手拓「西泠八家印存」及「趙氏四世印存」兩面成扇贈予  家父,至今已珍藏七十多年了。印壇舊塵,不勝滄海桑田之感。

一九三八至三九年間  家父在陳靈犀主辦的「上海社會日報」撰寫「玉貍瑣記」,激賞於當時舊學文苑。至為痛切的是那時期匯集的詩詞文章剪貼簿在中共渡江後鑑於時局被徹底焚燬。  家父所撰的「馨菴詞稿」僅集錄了十闕一九四九年前劫灰倖存的詞作。其中九闕的內容皆涉及纏綿悱惻的男女情感。一九三三年杭州畫家王雲送贈  家父的人物扇畫上題了一首「南歌子」,留下少年綺情的痕迹:

「天地悲奇酷,怨恩恩莫平,羅浮香夢醒無聲,稽首慈雲大士問前因。紅是他生事,禪真此際心,最難懺盡是痴情,休教摩登伽女散天馨。」 

一九四零年陳靈犀特請鄧散木刻了「一生無計出情關」的閒章贈予  家父,以鈐誌九轉迴腸的寄託。

一九四四年,  家父隨政府撤退到成都,忽然遇到在湖州相熟的印人高甜心,驚喜之極,便填了一首「燭影搖紅」詞送給他。高甜心即刻了一方閒章酬答,印面為「玉想瓊思過一生」,邊款詩句是:

「萬里家山未可歸,
   天涯遙望總依依。
   論文最愛無言石,
   不肯人前說是非。」 

家國傾危,故人金石之證,尤屬吉光片羽,劫火遺珠。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撤離大陸之際,  家父決心離開上海赴香港。當時很多人認為改朝換代成立新政府,百姓的生活並不會因此改變,選擇留在大陸的人當然佔絕大部份。一九五零年,  家父在「蘇浙皖區敵偽產業處理局」的舊同事都來信到香港勸他回大陸。在那個進退迷惘的時代,  家父寫了一首七律詩以明志:

「海國栖遲白髮新,
   捧來瑤札感前塵,
   朋簪直諒欣三益,
   詩句綢繆見一麟。
   我已情關悲鎩羽,
   誰能絕島避贏秦,
   棋枰可奈輸全局,
   從此東西南北人。」 

不久政治運動迭起,留在大陸的親朋故舊無一倖免。 

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五年, 家父在東京與溥心畬,張大千,詞人劉麟生皆有唱酬。 家父發表在「大成雜誌」的「舊王孫溥心畬」一文中憶述:

「我與他初次見面,就在東京,記得那天我走進他的房間,他擱下畫筆,從榻榻米上站起来,雙手拱胸,必誠必敬地口稱『溥儒』二字,自道姓名,這兩字的聲音是那麼沉著莊嚴,一副『恭敬懇摯』的神態,給我異常深刻的印象;但談不到半句鐘,便聽他滿口講的是『本朝……』。『本朝』,實在使我忍俊不禁,那時已是民國四十幾年,他似乎要我跟他一同憧憬於道咸同光的時代。在東京,他長日賦詩寫字,並且製了許多燈謎,給人猜射。自己用斷縑零紙,信筆作畫,以為贈品。有一天,我猜中了謎底是孟子『南辱於楚』的一條,獲得他的小幅硃竹一件,款上還提著『擬東坡筆意』幾個字,另外還加贈一件簡筆山水,澹遠疏宕,可謂神品。」

家父發表在「大成雜誌」的「氣類心期翰墨緣」一文中談到張大千:

「一九五三年,我在東京第一次見到張大千先生。朋友給我介紹時,大千先生已站在我的辦公桌旁邊。他一眼看到我桌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詩箋,密密寫著我當年學做香奩體的幾首七絕。填詞我還勉強略知皮毛,作詩實在外行。但少年綺思,不忍捨棄,便留著聊以自憙。大千先生卻大有興趣,傴著身軀,戴著老花眼鏡,邊看邊說:『好、好』。我當時大窘,忙即亂以他語,說道:『張先生名滿天下,有空閒時,倘蒙隨便賞賜一點小品,我將珍如拱璧。』他立刻答道:『一定、一定。』才祇三天,我們又見面了。大千先生一伸手便拿出一頁扇面,向我說道:『草草不恭。』這一下真教我喜出望外。先生真信人也,無宿諾。第二次我在香港又與大千先生把晤於高嶺梅兄家中。他正在作畫,見了我道:『你有那詩中人的照片嗎?拿來我給她畫一張像。』我哈哈大笑。這些細節,都看到大千先生的襟懷和風趣。」 

一九五五年,家父回到香港,工餘之暇在沈秋雁主辦的「香港上海日報」撰寫「心冷詩債」專欄。這些舊體詩抒發了傳統知識份子在海外遙望故國山河的悲憤與沉痛。如:

「萬體何如國體尊,
   春秋夷夏再休論,
   衣冠弁冕居臣妾,
   何處中華民族魂。」 

「待得河清鬢欲斑,
   低徊故國淚澘澘,
   斯民何罪填溝壑,
   望極旌旗越海還。」 

「鐵騎縱横羅刹兵,
   不聞多士奮忠貞,
   可憐國破家亡日,
   盈耳秧歌腰鼓聲。」

一九六二年  家父填了一首「摸魚兒」詞唱和溥心畬的「鷓鴣天」詞,最後幾句云:

「終不信神州從此長悽苦,殘陽已暮,倘一局棋新,雲龍際會,兵馬自天渡。」

每讀此詞,不禁聯想到明朝遺民眷懷故國的心志。 

一九七二年  家父在舊書肆重獲故家所藏的李慈銘「越縵堂日記」一部,封面鈐有  先祖父 鶴孫公的圖章,函套上還有家父  少年時書寫的籤條。  家父當時激動的心情歷歷在目,他把整部書重新裝池,在護頁寫了一篇長跋,並填了一首「鷓鴣天」詞。又在「大成雜誌」發表了「李慈銘及其日記」的長文,以誌紀念。家國劇變,文物飄零,在童稚歲月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大陸文革時期,家父常带著家姊與緒康閒逛大陸政府經營的古董店,每看到精緻的文房四寶陳列在櫃內,  家父便說:「大陸同胞家破人亡,被紅衛兵抄家,他們所藏的文物運到香港販售,我們又怎忍心去購買它們。」  家父站在古董櫃前必唏嘘一番而離去,多年後回憶當時情境,仍不自禁熱淚盈眶。

一九七零年,  家父集朱彝尊、李彭老、張叔夏、吳穀人四人的詞 ,請久居香港的金石書畫家趙鶴琴寫一副對聯,聯曰:

「且將尊酒慰飄零,最難忘紫曲迷香綠窗夢月。
   何日束書歸舊隱,好重向鷗邊臥雨鶴外呼雲。」 

一九七五年, 家父又集吳穀人「春夢易殘婆亦老」和歐陽炯「金爐香盡酒初醒」詞句,配上自己的兩句,請臺灣書法家陳子和寫了一副對聯:

「春夢易殘婆亦老,最流連西子琴心錦江鏡影。
   金爐香盡酒初醒,空記省翠樓霞絢綺閣萍妍。」

 那時期家裡牆壁張掛替換的楹聯很多都是  家父藝壇至交所贈,而内容又極契合他的心情,如溥心畬寫的:

「呼酒上琴臺,把吳鈎看了闌干拍徧;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後燕子來時。」

周鍊霞寫的:

「綠杉野屋清酒深盃座中佳士,
   紅杏在林碧桃滿樹時見美人。」 

台灣古文學家李嘉有寫的:

「無盡溪山宜小隱,
   有餘生計屬清歡。」

香港票友李元龍寫的:

「華月靈風獨咏高臺思舊雨,
   霜鍾雷鼓相期盛世發元音。」 

這些集文學、書法、情誼與寄託的楹聯,道出  家父流寓海外的心境,忽忽已六十年了。

一九八二年緒康初赴英國就學,  家父以工緻的小楷在陳心泉註解的「論語話解」扉頁寫了一篇短跋,以此賜別。跋云:

「閩縣陳心泉氏以語體譯釋論語,精闢詳盡,其裨惠後生,功不在考亭之下。康兒負笈萬里,誠能隨身攜此,刻刻誦閱,則一生受益豈有涯矣。此書今已絕版,尤須珍藏。壬戌除夕,訓倫。」

偶展此書,不勝感懷。  家父非常重視傳統讀書人的氣節,經常談到溥心畬,在亂世中嚴守自己的名節。他也經常談到他的恩師劉攻芸先生,他是國民政府統治大陸時期的最後一位中央銀行總裁兼財政部長,以清廉馳名中外。劉攻芸先生親筆簽名送給  家父的照片,至今高懸在他的卧床旁邊。他也談及  先曾祖子鶴公,每聽到別人稱他是清官,便歡喜得眉開眼笑。記得一九八九年  家父寫給緒康的信有這樣一段說話:

「不要藐視或譏笑清朝末年民國初年那班遜清遺老像康有為、梁節庵、陳寶琛、朱祖謀這些人的頑固,其實他們不獨滿腹史書,而且秉志貞固,絕不趨炎附勢,絕不為環境動搖,他們緊守著自己一貫儒家立場,實在令人欽敬。他們是失敗者,但他們『有所不為』,他們俯仰無愧,他們捫心自安。再看看今天風頭甚健的中國知識份子能有幾個有定見,有遠見,而且心有所守的?今天海内外的知識份子在科學方面由於美國領導而名列前茅,但器識和品格則墮落到萬丈深淵。」 

家父始終拒絕接受今天政治與文化的事實,他離開大陸後便沒有再回去過,以不食周粟的精神獨全其身。 

「一個詞人的翰墨因緣」匯集了  先太高祖月樵公、  先高祖鶴訪公、   先祖父鶴孫公及  家父馨菴老人五世的手澤文稿,師友翰墨及家藏詞苑文獻,合八十九人。其書畫、信礼、文房圖章與典藉共一百八十件,自道光九年至民國八十七年,歷一百七十年。前輩風範,孤臣遺恨,少年綺情,文士雅誼,詞壇餘芬,點滴殘迹,不忍湮滅於無形。

二零零六年六月三十日,
宋緒康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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