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4

「烽火山河-外夷與志士,一八三九至一九一一年」文物展覽,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民國一百零一年八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十一日

「緒言」宋緒康先生撰

余猶憶髫齡, 先君馨菴公 (諱訓倫) 誨述近代史事,每言皆憤慨抑鬱,外侮奇辱,內亂長恨,幕幕情景,歷歷在目。時吾家寄居香港,文革烈焰,縱橫全國,雖避劫租界,倖保平安,而大亂大難,日有所聞,家國之愴,今昔之感尤深。春秋若流沙,兒時所睹所聞,門庭遺訓,至今未能釋懷。千載文明,墜於百年,毀於旦夕,往覆索究,其故何在?天意?氣數?外夷?昏君?亂臣?暴民?人心?

既生亂世,乃景慕仁人志士,挽狂瀾,謀興復!或以心衛道,或以身殉道。固有焜燿史冊者,然其名不見稱於人者何止千萬!吾恨無江海之才學,彰顯淪湮䁆晦之德業。縱聚數輩志士,合力築牆,亦只螳臂當車,何足迴天?獨儒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焉計成敗?雖敗於斯世,必終啟迪後者,奮起相從。

先君嘗論當世契合之賢達,有劉攻芸先生—抗戰勝利後之財政部長,清廉剛直。有溥心畬先生,隱於書畫,抱道守節。又論摯友吳肖汾之曾祖吳柳堂先生,同光間以尸諫震撼朝野。另及 先曾祖子鶴公摯友朱古微侍郎,在朝力諫拳匪不可用,幾遭不測。余渺然晚生,雖未盡親炙先輩風采,惟耳沐志跡,感仰無窮,遂悟「不朽」一辭,原非空言。逝者已往,而其偉行法言,足垂千秋!

迄自道光,外夷頻侵,內亂接踵無間,家國傾覆,蒼生灰滅,而私心利慾,瀰漫社稷,腐蝕人心,至不可拯。其間志士踣繼,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有倡言學問,保存國故者,有貞守節義,扶持世教者,蓋皆於絕境中圖救淪亡。而今天下迭經崩變,前塵夢影,恍若隔世,回顧一代元氣,隱約殘光,人事舊痕,知者寥寥,寧非可歎?

鼎革百年,余纂「烽火山河•外夷與志士•一八三九至一九一一年」二卷,輯錄賦梅花館所藏晚清名臣,鴻儒,遺民及外夷之手札、書畫、文房雅品、著書,合八十七家兩百一十二件。掇拾零星遺澤,雖不足考證先賢志業,然吉光片羽,燬燼剩珠,摩挲低徊,萬感蒼茫。

往昔,藏庋家鮮存歐美諸國子民手跡,蓋種族不同,方言有別,各事其主,各忠其國。晚清之際,外侮既烈,少數西人,或替吾國拓擘外交,或並肩沙場,或薦引科學工業,或籌建新式教育,或譯述歷代典籍,弘揚重洋,或持正立論,駁斥列國策謀,不啻雪中送炭,國運一振。即此可徵夏夷之辨,不足以血統,膚色,地域,政權衡度。余見西人有深嗜精研漢學如性命者,余亦見國人嗤之以鼻,破四舊唯恐不及者。是故夏夷之辨,殊須三思:夷能為夏,夏可變夷。且中國者,乃一文化理想,本無國境,道存國存,道亡國亡。朱舜水去鄉萬里,心中之國猶存。

洪揚之亂,焚孔廟,廢倫常,曾國藩率士群攻之,非僅盡忠一室,實不負綿衍道統之責。清亡,變體制,鏟舊學,競媚外,乃賢士所垂涕。又痛外侮,憤內亂,而不仕新政,溯明亡舊臣臨難節義。未幾,五四運動興,倡新學,鞭國故;其西化之尤,又莫及後之馬克斯主義。近聞恢復國粹一說,則當年遺民沈哀,終應昭雪。

先賢若睹今之山川、黨政、風俗,其疾呼又豈能稍略於鄭之「危言」、易之「四魂」,譚之「仁學」乎?天地昏瞑,私心利慾凝聚廟堂,曲呻號吟散落遍野,由茲知近世志士盡瘁扶植之國體,猶未逮也!古儒之劍仁道,激勵人心,轉移一代,即後世代代,受其披澤,感其精誠,國脈當得永續。余於百年之下,拜奠先賢於遺物故紙中,念其道德操守,感泣無已。星星微光,以待來日洗滌乾坤。彙成是集,遙祭國魂。

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九日,
宋緒康謹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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