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吳稚暉先生,胡適之大使遺作

肇創中華民國諸元勛,民國三十八年播遷臺灣後十餘年,因年事高邁,相繼謝世。吳稚暉先生逝於民國四十二年,迄今七十年。先生乃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固舉殯之日,先總統 蔣公頒題 「痛失師表」 誄辭。民國十五年 蔣公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出師北伐,代表中央授青天白日旗。翌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提議反共清黨。抗戰勝利,民國三十五年制憲國民大會,任制憲代表主席。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中國國民黨改造,任中央評議委員。中國近代大事,無役不與。為紀念先生逝世七十周年,敝館載奉民國四十二年胡適之大使撰 「追念吳稚暉先生」 文。

策展暨編輯室

吳稚暉先生遺影

吳稚暉先生今年十月三十日 (按:民國四十二年西曆一九五三年) 死在臺北,享年八十九歲。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臺大醫學院附屬醫院去問候他,那時他的病減輕了一點,他一定不肯在病床上見我,一定要我在隔房裏坐,他穿了衣服過來,還是那樣高聲健談!我走時,他一定要送我到房門外,等我轉了灣,他才囘到病室去。我們別後不滿一年,他老人家就死了。自由中國的一個最特立獨行的怪傑就離開我們了。

唐山路礦學校遺址

我同吳先生見面時很少。有一次,三十多年前,他在唐山路礦學校教書,邀我去講演,那一天我住在教員宿舍裏,同他聯床,談了好幾個鐘頭。那是我同吳先生單獨談話最久的一次。後來在科學與玄學論戰的後期 (民國十二年,西曆一九二三),我有一次到上海,吳先生到我旅館裏來看我,我們談到他的 「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他忽然發了一點 「自敘」 的興趣,談起他少年時,第一天進江陰的南菁書院,去拜見書院山長定海黃以周先生 (一八二八至一八九九年),看見黃先生的墻壁上有他自己寫的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八個字。吳先生說,他初次看見這八個字,使他吃一驚。因為 「實事求是」 四個字是漢書河間獻王傳裏的話,讀書的人都知道,都記得,但 「實事求是」 底下加上 「莫作調人」 四個字,這是黃以周先生最精警的話,古人從沒有這樣說過,所以使吳先生吃一驚。吳先生說,他一生忘不了這八個字。

黃以周先生遺像

南菁書院叢書扉頁

黃以周先生輯解 「中庸」 內頁

吳先生那一天對我講這個故事,他的意思好像是說,他寫那篇七萬字的 「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開除了上帝的名額,放逐了精神元素的靈魂」,把 「人生」 看作 「那兩手兩腳戴著大腦的動物在宇宙的舞臺上演他的戲」,千言萬語,還只是他第一天進南菁書院看見的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八個字的精神。

他老人家是南菁書院 (當時全國最有名的學府) 的高材生,是黃以周、林頤山諸先生的學生。他後來很沉痛的同他的朋友陳頌平先生 「私把線裝書投入毛廁裏去」,又很沉痛的公開警告我們:這 「『國故』的臭東西,…… 非再把他丟在毛廁裏三十年不可。現在鼓吹一個乾燥無味的物質文明,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麼國故,毫不嫌遲! 」 他苦口婆心的說這番話,也只是那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八個字的精神。

吳稚暉撰 「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 封面

在那篇 「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 裏,他很大膽的指出中國民族舊文化的缺點,很大膽的說:「雖局董也有什麼洒掃應對,禮樂射御,許多空章程貼著,他們止是著衣也不曾著好,喫飯也不像吃飯,走路也不像走路,鼻涕眼淚亂迸,指甲內泥污積疊,所以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低淺。……」 同時又很大膽的說,那個 「算賬」 的西洋民族,「什麼仁義道德,孝弟忠信,吃飯睡覺,無一不較上三族 (即閃彌與罕彌兩族、印度民族、與中國民族) 的人較有作法,較有心,…… 講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高明。」

這種很大膽的東西文化比較的論斷,也正是吳老先生一生不敢忘記的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八個字的精神。

華林一編 「中國國民黨史」 封面

當民國十五六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最勝利的時期,國際共產黨利用中國共黨來控制中國的陰謀漸漸顯露了。但國民黨的中央黨部與國民政府都在陰謀者的把持之下,沒有制裁共產黨的能力,也沒有制裁共產黨的決心。在那個很吃緊的關頭,吳稚暉先生以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的資格,挺身出來,向上海召集的中央監察委員會提出 「舉發共產黨謀叛」 的呈文。 (民國十六年四月二日。) 吳先生的呈文是國民黨 「清黨」 「反共」 的重要文獻,他的全文保存在華林一編的 「中國國民黨史」 裏 (民十七初版,頁百二三至百三一),又有摘要本保存在張其昀先生的 「黨史概要」 裏 (第二冊,頁六二九至六三四)。我們在二十六年之後,重讀吳先生當日控訴共產黨的呈文,不能不佩服他老先生的遠見。他的呈文有兩大結論:

「一、共產黨決定剷除國民黨之步驟,有以黨團監督政治之言,則明明為已受容納於國民黨之共產黨員同預逆謀。此本黨不願亡黨,在內部即應當制止者也。

二、現在中國國民政府已為俄煽動員鮑羅廷個人支配而有餘。則將來中國果為共產黨所盜竊,豈能逃蘇俄直接之支配,乃在變相帝國主義下為變相之屬國。揆之總理遺囑 「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大相刺謬。此又應當防止不平等而早揭破一切賣國之陰謀者也。」(華書頁百二九至百三零;張書頁六三二至三三。)

民國十六年 (一九二七年) 五月八日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部出版「清黨運動」封面

共產黨在俄國十月革命取得政權之後,就計畫用 「滲入」(Infiltration) 方法,在世界各國煽動革命,取得政權。第一次試驗是在匈牙利,建立 Bela Kun 的共產革命政權,後來失敗了。第二次試驗是在土耳其,幫助基瑪爾革命成功,但後來土耳其反俄反共了。第三次試驗就是在中國,由共產黨以個人的資格加入國民黨,在國民黨的中央黨部裡,政府裏,軍隊的政治部與黨代表裏,都取得了重要地位。後來北伐軍到了長江流城,國民政府遷到了武漢,當日的情形確是蘇俄發縱指示的共產國際把持國民黨的中央黨部與國民政府;確是吳先生說的,「老成痛心者不敢異同,歸化希旨者甘為傀儡,鮑羅廷已支配國民政府下之中國,曾無疑義。」

中共印製 「偉大的慈父斯大林是我們的指路明燈」 海報

當時斯大林已掌握蘇俄的獨裁政權,他運用 「第三國際」 的工具,用全力支持共產黨奪取中國的陰謀。這種情形,我們在二十多年之後囘看當時斯大林發縱指示的文件,如中國共產黨近年發表的 「斯大林論中國革命」,與 「列寧斯大林論中國」 諸書,固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在當時,一般人還不能了解那個大陰謀,吳稚暉先生的呈文還只能作一種疑詞,說 「將來中國果為共產黨所盜竊,豈能逃蘇俄直接之支配,乃在變相帝國主義下為變相之屬國。」 我們現在知道了東歐各國被征服的史實,知道了北歐被征服的史實,知道了整個中國大陸被征服的史實,我們更應該明白,二十六年前若沒有 「清黨」「反共」 的舉動,中國大陸早已赤化了二十多年了,也許整個亞洲也早已赤化多年了。

中共印製 「斯大林是我們偉大的導師和敬愛的父親」 海報

所以我們從歷史上囘看二十六年前,才可更深刻的了解當時蔣介石先生清黨反共重大意義,才可以更深刻的了解吳稚暉先生擧發共產黨叛國陰謀的呈文的重大意義。

中共祝賀斯大林生日牌坊

中共 「人民日報」 以首頁祝賀斯大林生日

我那時正從美國囘國,火車到芝加哥,才知道三月二十四日的南京慘案;火車到西雅圖剛要上船,才知道廣州上海開始清黨。船到了日本,我才知道南京已成立了新國民政府。我在日本停留了三個多星期,仔細讀了那幾個月的報紙,才充分明白當日吳稚暉、蔡孑民、張靜江等一班文人出來主張清黨反共,確有很重要的歷史意義。為什麼呢? 因為當時有許多中外人士還不能了解為什麼中國革命運動忽然起了大分裂,忽然起了內部大殘殺。我在東京的帝國大旅館裏遇著剛從上海來的哈佛大學法學院名教授赫貞先生 (Manly O. Hudson), 他對我說:「最近中國的政變是一個大反動!」 我說:「何以見得?」 他說:「我親自聽見宋子文先生歎氣說,國民革命的主旨是以黨治軍,就是以文人制裁武人。現在都完了!文人制裁武人的局面全被推翻了!」 赫貞先生轉問我的意見,我說:「我這十個月在歐洲美洲,不知道國內的詳細情形。但我看最近的政變,似乎不像宋子文先生說的那樣簡單吧? 蔣介石將軍清黨反共的舉動能得著一班元老的支持。你們外國朋友也不認得吳敬恒、蔡元培是什麼人,但我知道這幾個人,很佩服他們的見識與人格。這個新政府能得到這一班元老的支持,是站得住的。」 我在日本對中國學生談話,對日本報人談話,也曾這樣說:「蔡元培、吳敬恒不是反動派,他們是傾向於無政府主義的自由論者。我向來敬重這幾個人。他們的道義力量支持的政府,是可以得著我的同情的。」

中共 「人民日報」慶祝三十周年黨慶,左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肖像

我追記這段故事,是要指出,在二十六年前,吳稚暉、蔡孑民諸先生等一班元老在當時的危險環境裏,大膽的出頭控訴共產黨 「亡黨賣國」 的陰謀,主張 「出以非常之處置,護救非常之巨禍」,確是一種重大的道義的力量。這種道義的力量,在我們無黨派的自由主義者的心目中,是確曾發生很大影響的。

我們在今天追悼吳老先生,必須明白吳先生當日挺身出來控訴共產黨盜國的陰謀,是根據他親自經驗觀察得來的事實,在精神上也還是他一生信仰的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八個字的表現。

中共 「偉大的戰無不勝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學說萬歲」 碑塔

他是個有先見的哲人,他對於共產黨的 「巨禍」,確有很深刻的觀察。我今天為了寫這篇紀念文字,曾翻看我的舊日記。在民國十七年 (一九二八年) 五月十八日的日記裏,我曾詳記我在南京王雪艇先生寓中同吳稚暉先生同吃夜飯,飯後大談的情形。其中有這一段:

「稚暉先生總憂慮共產黨還要大得志一番,中國還免不了殺人放火之劫。我卻不這樣想。……」這是二十五前的談話。現在看來,我是錯了,他的遠慮是很可以佩服的。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於北京哀悼斯大林逝世

毛澤東高舉花圈公祭斯大林

關於吳稚暉先生的思想,我曾有一萬多字的長篇敘述。(胡適文存三集卷二,「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第五篇。 (按:遠東圖書公司新印的 「胡適文存」,這篇文章編在第三集卷一頁八二至一零七。) 我很盼望我的朋友陳通伯先生、胡博淵先生和別位熟悉吳先生的生平事蹟的朋友們,能費點功夫,給這位特立獨行,一生最有光燄照人的中國大思想家寫一部好傳記。我在本月初的 「中央日報」 上得讀楊愷齡先生 「國良元良」 一篇文字,才知道稚暉先生在三十八年一月中,在他決心死在上海的時期,已把他一生小心保存的六十年的函件同記錄稿子,「撕成紙屑,親自督率燒毀」,在一星期之中,燒去了 「好幾箱的東西」。這真是國家與人類的大損失。我盼望楊先生能夠告訴我們:除了那已燒去的 「幾箱」 之外,是否還有沒燒毀的文件已運到臺灣,至今還保存在臺灣?

吳先生一生有許多最可以感動人的軼事,我盼望他的親戚、朋友、學生,能夠把這些軼事記錄出來。這都是我們敬愛吳先生的人們的責任。

吳先生的 「人生觀」 的結語是:

悠悠宇宙,將無窮極。
願吾朋友勿草草人生!

我們忘不了這一位一生從不肯草草生活的人!

(胡適之大使撰此文於其紐約寓所,時民國四十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夜。文載「自由中國」第十卷第一期。)

臺北至善公園內吳稚暉先生銅像

 

連近目次:

一代師表吳稚暉 (敬恒) 先生之遺印與家書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八月中旬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