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0

「救國與殉國」文物展覽,約茶不夜藝術空間,民國一百零六年七月七日至二十三日

「寫給外公-兼懷上一代的英靈」,張曉風委員撰

一、日本軍方,連狗都有一墓

    外公!我親愛的外公!

在我有生之年,我從來不曾叫過你一聲外公,因為在我踏入這個人世之際,你已經離開這片大地兩年之久了。

那年轟炸,在桂林,民國二十八年一月春寒料峭,我們蔚藍色的領空遭到了強虜的姦污。桂林山多,也就有些山洞,你的責任是調度火車入山洞,以躲避日本軍方投擲的炸彈。那時你是鐵道運輸湘桂線區的軍職司令,而日本人轟炸桂林,也已炸了兩年了,並且是持續狂炸。那時,距離他們所說「三月亡華」的狂言,戰速已遠遠落後,仗已打了十九個月。中國,在積弱三百年之後,拿著大刀和頭顱跟他們的先進武器硬拚,居然也能讓他們知道,人類不是那麼可以輕易辱慢的!高貴的民族,不是供瘋狂的野心家來消滅來凌逼的。

火車順利入洞了,所有車廂和車上的人都安全了,天上的炸彈忽然以可咒詛的速度墜落炸開,外公,你自己反而走避不及,被氣流震飛遭撞,於是仆倒昏迷在地,從此沒有再站起來。

外公,你原是鄉間富紳,家有好幾間店面,又有良田千畝,本不必就任公職,但那時候,誰忍心讓大好江山淪於日本鬼子手中?你死那年,才四十八歲。(而我的母親,你所鍾愛的女兒,卻恰好活了你兩倍的年紀。)

我想到此事,不覺仍想嚎啕,仍想找一座荒山絕谷來痛哭、來揪髮、來裂眥、來泣血、來悲嘯撼山、來跺地震天。那是我母親終生的痛,也是我必須繼承的痛啊!

根據某些統計,中國軍民在那八年 (或連東北地區,算十四年) 死了三千五百萬人,如果我們以四億五千萬來算那時代的總人口,則每十三人中就有一人死於這場戰爭──這場打著「大東亞共榮」的謊言旗幟來進行其殘酷屠殺的戰爭。這種死亡比例,其實已是每一家族出一人頭,供日本軍國主義用來血祭其侵略之惡行。那時代,人人都有親戚直接或間接死於日軍之手。外公,要哭,那真是要「哭殺天下無眼睛」啊!

我有個記者朋友,去雲南拍滇緬戰爭的當年現場,在日軍埋骨的墳塚間,赫然發現一座軍犬的墓,他忍不住淚如雨下。啊!原來日本軍方連狗都有一墓。而我們的軍民,命如草芥,只有以肝腦塗地,以鮮血匯成長渠,在神州的膏土上縱走橫流,書寫那說不盡的哀恨──以無名氏的身分。

二、第一個殉職的車站司令

六十年後,我陪母親到桂林要為你掃墓整墳,然而荒草斷碑,何處是你埋骨之處?母親唯一記得的資料是:「隔江面對著獨秀峰。」

碑沒了,只能告訴自己,一代英靈已化為泥壤,在陽朔的青山綠水間。

唉,外公,如果我們生在太平盛世,如果沒有那場可咒可詛神憎鬼厭的戰爭,如果你能牽著我的小手,跟我共話……

你生平最愛花錢、花力氣去搬運一些收藏品來放在家裡,那奇怪的收藏品是漢代的畫像塼。啊,若你能為我一一指點,那是何等幸福──你謝世之後,這些東西也都不知去向了,我認為是日本人偷走了。算了,偷幾塊畫像塼又有什麼,他們盜奪的是一代精英的身家性命啊!

曾經,屬於我的孩子的世界,在母親的刻意保護之下,竟不知有戰爭死亡和流血。我當然也躲過警報,蹲過防空洞,但全然沒有記憶,人世的苦難於我竟是諸邪不侵。我記得的只是抗戰勝利了,我們要坐船回南京了,而小販拿到船上來售賣的南豐橘子是多麼甜美薄皮且多汁如蜜泉啊!

而外公,你的事,是我讀中學時候才聽母親說起的。啊,原來我有這樣一位外公,原來他英年早逝,死在遙遠的離家千里的異鄉,且死於非命!悲傷啊,後來我讀你的記載,是在「靈壁風物志」上 (1983 年出版,陳樹聲撰述,137 頁),文字只四行:

「謝幼支……因職責攸關,未能逃避,即被炸殉職,是為抗日戰爭中殉職之車站司令第一人 (張午炎記述)。」

在戰爭的年代失去的美好的人、事、物,是永遠無法補回的,而我失去的,是我本該理直氣壯可以擁有的。世上任何一個小女孩,醜陋的、漂亮的、窮的、富的、愚笨的、聰明的,都有權坐在外公膝頭,抬起頭來,傾聽一則則古老的故事……。然而,有人把我的這份福祉生生奪走了。

三、絕美之景 絕美之物 絕美之人

成年以後,我有機會多次去京都、奈良、東京、大阪等地一遊。在唐招提寺,看到鑑真和尚的真身。遙想一千兩百年前,此人眼已盲黑,身是殘年,猶在凶惡海象中踏上小船,遠赴日本去弘法渡人,曾受鑑真捨命以事奉的日本人啊,為何要濫殺鑑真大師的故人呢?

唐招提寺的粉色櫻花,郁郁紛紛,既強壯又盛美,開到爛漫無邊處,令人仰天欲淚。鑑真大師啊,鑑真大師啊,真想和你說說話啊,你不朽的肉身坐在此地千把年了,我遠來見你,想跟你敘敘舊,但說什麼呢?說愛?說恨?說和平?說戰爭?說「我執」?說死不知悔的惡欲?說我失去的一切?

詩仙堂中,四百年前的石川丈山繪製了三十六幅唐宋詩人,來虔誠供奉。唉,世上竟有這種人,奉異國詩人為仙客,並且傳其詩教!庭院中春天是杜鵑花,夏天是蒼松,秋天是楓紅,冬天是白雪。澄明的水沼中有鳶尾花、莎草和水鳥,竹門上則寫著「梅關」二字。「梅關」其實是粵北和江西的交界,六祖惠能和 (牡丹亭) 故事中的柳夢梅都曾走過此路。此地是山頭,在現代化的戰爭裡,從空中掃射而下特別方便,當時此地駐軍死傷無數,沒有一寸土不是飽含人血的。

在京都看到「梅關」題額,不免亦喜亦悲,喜的是千里同風,在異域也有「梅關」。悲的是,四百年前的石川丈山建詩仙堂之初,哪裡知道這「以梅為關」的美麗地點,竟是日後日人射殺漢人之處。

日本處處皆有絕美之景、絕美之物,乃至絕美之人,令我神迷意牽難以忘懷。但何以在戰場上殺心頓起時,中國人卻是他們覺得可殺可宰的畜生!

湯川秀樹,二戰後得物理諾貝爾獎,戰爭期間,不廢研究,值得欽敬。然他另一個身分卻是「漢詩迷」──我佩服他對漢詩的佩服。只是,物理學是天機欲洩的學問,漢詩則是直指天心的本然,這位坐擁兩項世間最珍貴學問的人,在戰爭期間曾對漢人幾遭滅種的大難有一絲絲傷惻嗎?

小林正樹,小津安二,都是多麼優秀的導演啊!

淵田美津雄,曾乘航母赴珍珠港主持轟炸大事的人,戰後歸鄉執鋤務農,靜思之餘成了基督徒,並且做了牧師。曾經也來過台灣,深悔前愆。我曾親聞其人證道,他還說了一般西方人不易破解的密碼,1941年年底,那次不經宣戰的空中偷襲,之所以選擇「虎!虎!虎!」作行動代語,其實,是因為淵田自己本人屬虎的緣故。哎,淵田,淵田,雖然你已改邪歸正,但當年的你為什麼不想想,你屬虎,虎是十二生肖的思維,你既認同這生肖的美學,為什麼不能認同生肖所屬的中國的尊嚴呢?

永井隆,一個原已帶病的天主教的醫生,在長崎遭劫之後,勉力搶救傷患,直至油盡燈枯才溘然閉目。

以個人來講,日本的好人甚多。以物質而言,日本的工藝製作精美審慎。以風景而言,日本的景區清潔整齊,服務態度也恭敬誠正,且能體貼入微。大和民族實在是個優秀的民族啊!

四、「三月亡華」和「三天亡日」

要恨日本的庶民,實在恨不下去,但日本軍國主義還是該恨的!殺人、姦人、搶人、辱人、毀物 (包括毀去商務印書館極珍重的書樓藏書……),而且至今死不認帳。

外公啊!我和一般慈眉善目的女子不同,我願上帝在這件事上不要賜我一絲半毫慈悲心。相反的,願祂賜給我多多多多的恨,因為恨也是一種能量,而這能量又常是極容易流失的。因為歲月湮遠消逝,因為現實生活瑣屑煩人,因為有人集體失憶。啊,上帝,讓我記得,讓我記得人類邪惡到極致時的樣貌,墮落到比魔還魔,比鬼更鬼時的嘴臉,以免地球上再發生一次拷貝翻版的戰爭。

曾有一則謠言說,投擲原子彈的美國軍人因自譴而精神崩潰進入瘋人院了。不對,那人丟得很痛快,他是為中國百姓丟的。原來,他的父母曾在山東宣教。他自小眼見日軍種種酷行劣跡,發誓要為中國人出一口氣,他丟下原子彈的時候,只說了一句:

「胖子,去吧!」

胖子是他給原子彈的暱稱,因為它的外型圓圓胖胖的。他丟彈的時候心中坦然。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戰爭的「挑釁者」,而是戰爭的終結者。

癡昧的天皇相信軍方的狂言,自以為用他們擁有的「高科技」,便可以「三月亡華」,不料三月亡不了中華,三十個月也不行,到了快一百個月的時候,日本上空出現了「超高科技」,日本於是自己亡了。國人認為天道一向厭惡「過盛」,「過盛」而又「凌人」,更是天道所忌,日本怎能不亡?

「三月亡華」不成,世人看到的是簡單利落的「二彈斃日」和「三天亡日」(兩彈各於1945年8月6 日和8月9 日投擲,相隔三天)。

不過,如果我有法術,讓我能穿越時空,把此刻的我填回當年1945 的身子裡,加上,如果我可以有資格去跟美國杜魯門總統對話,我會建議他不要擲原子彈,至少,花草、樹木、小狗、小貓是無辜的啊──

我會建議他讓戰爭繼續打下去,反正日本已敗象畢露,讓他們自己把自己的一口元氣耗盡,讓日本打到不剩一兵一卒 (以他們的倔脾氣看,會的),只留一天皇,孤家寡人,坐在寶座上,自我切腹以謝社稷黎民。

日本童書作者佐野洋子曾在她最後一本書中提到她的堂姐佐野桃子,戰爭末期才十幾歲 (洋子自己當時人在北京),卻不上課,學校成天派他們去掘松樹根,為什麼挖樹根呢?因為戰爭需要燃油,沒有油,仗打不下去,松樹根有一點點油,不搾可惜,所以那年代的日本少男少女皆須埋頭挖樹根。桃子堂姐雖只是十多歲的小女孩,也看出來了,日本必敗無疑。

原子彈給了他們下台階的機會,死要面子卻不顧是非的「日寇」自此裝可憐,邀同情,一裝裝了八十年。其實他們的「二彈之苦」也不過就是佛家常說的「因果律」罷了。頗信佛教的日本軍閥和人民怎麼忽然又不懂此律了!

日本至今不讓他們的學生知道這一段歷史,你若碰到日本青年不妨問問他們歐洲的戰爭,他們會顯得很有「國際觀」的樣子,說得一清二楚。但你若轉問他1937到1945之間的中日戰爭,他會眨著純潔的眼睛,說:

「咦?中日有打過仗嗎?」

啊!外公,外公,你早早走了,我軍花了八年時間,拚得個「一方慘勝,一方慘敗」,連人心人性都打涼了。財產沒了,生命沒了,文化削減了,家庭破碎了,黃金年華在逃難途中虛擲了……,付上那麼大的代價,如果有個日本人是條漢子 (當然,女漢子也行),站出來說一句:

「我知錯了,請寬恕我。我保證以後的歷史中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那麼,這一切慘絕人寰的損失就算值得。

但不是,但不是,日本軍方沒說的話,我來替他們說了吧:

「嘿,嘿,我打你──不錯!我打了你,有本事,你回手呀!怎麼樣,你沒本事吧?所以,我就打你!射死你,打死你,殺死你,砸死你,燒死你,鋸死你,毒死你,溺死你,餓死你,凌遲死你,我愛怎麼弄你怎麼弄你,誰叫你弱!哼,別跟我講什麼公理正義,巴格亞鹿!(日語罵人的話,指「蠢豬」。) 老子就打你!」

這是一個可愛可敬復可恨可鄙的族群啊!我不原諒他們,是因他們至今自認沒有什麼事情需要「被原諒」。

五、那隻桃子和這隻橘子

外公,外公,我曾遺憾沒坐在你的膝頭,和你共吃一塊飴糖,並且聽你講故事。你好古,必有許多故事可講。但既然不行,我且反過來,講兩個故事給一百二十六歲的你聽吧:

從前有對老公公老婆婆,在河邊撿到一枚漂來的桃子,打開桃子,裡面蹦出個小男孩,因此取名為「桃太郎」。桃太郎一夕數變,不到一個禮拜就成年了。成年的桃太郎請老母親為他做了一堆黃米糰子,(外公,別插嘴,黃米是什麼米,我也不懂,或許是小米吧?) 背著,便四處去招兵買馬起來。有黃米糰子作軍糧,他的背後遂跟著貓呀、狗呀、猴子呀……,他們的任務是什麼,是要去打一座島,名叫鬼島。(哎,哎,外公別問我,鬼該住在海島上嗎?我也不知道哩!我所知道的鬼都比較愛住在另一個地方──就是人類的心宮裡。哎,不說了,外公,讓我把故事講下去吧!) 好,他們到了鬼島了,鬼王一聽說大軍壓境,便嚇得跑出來投降,(對,對,外公,別吵,鬼既不是血肉之軀,難道怕桃太郎來殺頭嗎?我也不知道桃太郎是憑什麼本事「三分鐘亡鬼島」的。) 總之,鬼島之王,照桃太郎的吩咐把金銀珠寶都堆在桃太郎腳下,桃太郎於是包捲起珠寶,志得意滿,班師回朝了。那些貓、狗、猴子也都一起耀武揚威回到日本本島,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什麼?哎,哎,外公你還真是個「老式的聽眾」,不過,好吧,你既然問,我也就說一說。第一,那位桃太郎是漂來的。第二,他很快就長大了。第三,他準備了一些軍糧,靠這些軍糧,他居然組成軍隊。第四,籌軍糧不易,搬運軍糧更不易,所以必須速戰速決,必須「三分鐘亡鬼島」。第五,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要先把對方醜化為「鬼」,「打鬼」是偉大的事業,所以,可以做。鬼王獻出珠寶,那更是天經地義。可是,到了二十世紀,桃太郎卻來打中國了。中日戰爭打了八年,軍備方面可不是靠幾隻黃米糰子就能解決的呢!)

好了,外公,以上是日本的桃太郎故事。接著,我再來講個橘叟的故事給你聽。在講之前,我先講一段楔子,我去年到成都演講,講完了,主辦黎先生帶我在附近逛逛,逛著逛著,他忽然說:「邛崍就在附近。」我一聽,大為振奮,立刻大叫說:「帶我去,帶我去,這是神話裡的地方呀,不料今天我們竟走到神話裡來了呀!」同行的人都不知我在講什麼,我一時也不想講古。其實,外公,我要跟你說的「玄怪錄」(或名「幽怪錄」) 中的橘子故事,就發生在邛崍。那天我們真的到了邛崍,找到一家茶館兼書店的地方坐下,抬頭一看,後院裡還真有一棵橘子樹,樹上待採的橘子真有嬰兒頭那麼大。我十分驚奇,原來古人就算寫小說,背景道具也都能「有所本」。橘叟的故事,就是講兩隻大橘子的故事。外公,你懂文言,有些地方,我就直接唸給你聽吧!「有巴邛人,不知姓名,家有橘園。因霜後,諸橘盡收,餘有兩大橘……,巴人異之,即令攀摘,輕重亦如常橘。剖開,每橘有二老叟,鬢眉皤然,肌體紅潤,皆相對象戲。身長尺餘,談笑自若,剖開後亦不驚怖,但相與決賭……。」

他們玩象棋是帶賭博的,但目的不是錢,而是些希奇古怪的東西,例如「瀛洲玉塵九斛」等,其中有位老叟說:「橘中之樂,跟我們從前在商山一樣樂 (看來他們是商山四皓),但不得深根固蒂,總有討厭的笨蛋來摘我們!」另一個說:「我餓了。」就去袖中抽出一根長成飛龍形狀的草根,自顧自地吃起來。他削一片吃一片,草根居然又自動長回原狀。

吃完了,他口中含水把草根一噴,草根立刻變成長長大大的夭矯飛龍,載著他們四個老叟,飛到不知何處去了。說故事的人說,相傳這是陳、隋年間的事,書寫者則是唐朝人,他把故事定位於一百五十年前。

唉,外公,你問我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因為五千年來,國人羨慕的生命情境可能就是這樣的吧?活到老,有幾個知己朋友,把自己封在一團安全的小窩窩裡,依著棋盤的規矩,玩著天長地久的對奕遊戲,視富貴利祿如浮雲──這沒有什麼不好,如果全球的人皆如此和樂知足與人無爭,未嘗不是美滿世界──可是外公啊,世界如滾輪,容不得我們躲在芬

芳馥郁的大橘子裡,人家要摘我們剖我們的時候,我們要怎麼辦呢?而外公啊,你我都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弄一隻飛龍來搭乘跑開的。

桃太郎太像日本人,橘叟太像我們自己國人。今後日本人要走什麼路線我們管不著,但我們自己呢?總要過些比「小確幸」更多一點的日子吧?苦難未必只發生在中日戰爭啟端的1937 那一年。

外公啊,陽朔山水中的外公啊,一生捐錢又捐軀的外公啊!你安息吧!


張曉風寫於二零一七年,抗戰八十週年,
台北,東門。


« Prev Next

閱讀 11801 次數